
梁平縣川西村9組舉行退地集中簽字儀式。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 田文生/攝、本報資料照片

梁平縣合興鎮原花園村1組退出的承包地種上柚子樹。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 田文生/攝、本報資料照片

梁平縣農村改革試驗區工作領導小組文件。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 田文生/攝、本報資料照片
大西北網訊 核心提示:9月24日,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成立1000天。截至目前,中央深改組共召開了27次會議,審議了162份改革文件。在經濟改革方面,土地和國企是兩個最熱門的領域。
在重慶梁平縣,一項或將產生深遠影響的探索正在低調推進,少量農民試點退還承包地,不再將土地視為“命根子”而固守,而是選擇“洗腳離田”,徹底離開土地。在實施“土地承包經營權退出試點”的村組,該舉措受到那些有非農職業、非農收入的農戶的歡迎,這為深化農村改革提供了新的思路。
近年來,在重慶市梁平縣的少量鄉村,部分農民嘗試向村社集體退還自己的承包地,獲得補償后,正式“洗腳離田”。整個過程異常低調。
“退地”意味著,當事農民不再把土地看成生計和保障的“命根子”,而是與土地進行切割,邁向全新的生活;退給集體的土地,則使得農業有了長期集約化經營的基礎。
習近平曾強調:“中國深化農村改革的主線,仍然是處理好農民和土地的關系問題。”梁平縣部分農民的“退地”實踐,為處理這一關系提供了新的思路和選擇。
據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在梁平縣的觀察,至少在當下及可預見的短時期內,“退地”將受到一些農戶的歡迎,其效應是積極的。
在這一問題上,基層群眾展現了驚人的創造力,不同村組基于各自的情況,摸索出不同的路徑和模式。
花園村1社:整社退出、統一用地
合興鎮護城村1組是梁平縣嘗試退地的先行者。
該組由原來的花園村1、2、3社合并而成。原花園村1社盡管緊鄰縣城,但耕作的自然條件并不優越。這里地勢起伏,很難使用農耕機械,只能靠人工耕種。僅靠從土地里“刨食”,很難“挖出金娃娃”,社里現在還有40多歲的單身漢。
近二三十年,打工浪潮席卷西部山鄉,該社的年輕人幾乎全部遠赴他鄉。同時,很多農民外出做生意,好幾戶人家舉家搬到縣城,賣建材、燈飾或副食。此外,社里還有一批木匠靠手藝為生,已經與種植業脫離關系。
和多數西部農村一樣,這片土地上只剩下“386199(婦女、兒童和老人)部隊”留守。留守者無力耕種自己的田地,承包給村民的120多畝田地中,只種了大約二三十畝,其他的近百畝田地都不同程度地荒蕪了。
撂荒最嚴重的地方,瘋長的雜草遮蔽了柚子樹,人都鉆不進去。
“梁平柚”是中國三大名柚之一。2010年,梁平提出在合興鎮打造1萬畝的“中國名柚園”,其核心示范區有3500畝、12萬株柚子樹。同時,在園內建設“兩縱兩橫一環”觀光道路,開建柚子專業市場、大型停車場、名柚廣場和星級農家樂,試圖把“中國名柚園”建成該縣特色的旅游觀光和農戶增收的亮點工程。建成后,預計年產優質柚果兩萬噸,年接待游客5萬人次,預計年總收入可達1~2億元。
這項政府主推的“中國名柚園”工程,改變了花園村1社的頹勢。
該社有23畝田地被征用修建通往“中國名柚園”的道路,這導致三四戶人家失去土地,組里需要重新調配土地。
要調配,就得丈量。可是,雜草比人都高,無法進入田里丈量。而且,曾經的地界已被掩沒,很難區分某片田地究竟是誰家的……
怎么辦?
“干脆集體收回”成了幾乎唯一可行的路子,經過五六次會議的商討,村民基本就此達成一致。
現年70歲的組長王中杰在群眾中很有威信。他已經做了48年的組長,在他的協調下,收回土地所面臨的問題逐一找到解決方案。
老百姓之所以都贊同“退地”,更重要的原因在于,幾家農業公司相中了這片被大量撂荒的土地,他們出的價能讓村民獲得更高的收益。
社里的36戶人家中,其中兩戶種了梨樹,經營得非常好,而且梨樹正處于豐產期,前景可期,這兩戶人家的土地也位于一個角落、不影響其他土地的整體使用。于是,這兩戶在認真考量后決定不參加。其余34戶都自愿“退地”。
這34戶人家的土地進行了“打包”丈量,堡坎、坡地等全被圈入,最后量出179畝土地。
社里將土地分別租給3家公司,其中“田”和“地”的租金略有區別,田為600斤黃谷/年、地為400斤黃谷/年,一直出租到2027年。
去年,當地的黃谷價格為1.3元/斤,折算下來,社里去年的租地收入超過10萬元。扣除基本開支后,這些收入由該社的110名農民平均分配,人均約990元——無論此前承包地的遠近、好壞,都“一視同仁”。
這筆收入比辛苦種地還高。“以前土地荒著,基本沒有收入,現在一個人一年差不多有1000元,肯定劃得來。”60歲的王中凡告訴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,“以前種地,也就糊個口;而今,1000元能買多少米?”
“退地”會不會成為讓老百姓失去“命根子”的“致命賭博”?護城村1組的農戶認為自己有“定心丸”:從眼前看,租金收入比種田更高;從長遠看,只要老板經營得好就會一直有收益,如果老板經營不好、農戶重新接手,經幾家公司整治后的耕種條件也比當初好多了。
對于接手這片土地的3名老板而言,直接與集體而不是每家每戶簽合同,權屬問題也比過去的“土地流轉”更加明確,不再擔心“萬一有一戶反悔就很難辦”,也更敢于長期投入。另外,規模化種植也讓他們得到了政府補助,“經濟賬也算得過來”。
規模經營、大筆投入、強化科技,讓這片土地的產出率發生了巨大變化:以前,沿著土路挑糞去淋樹,一個來回要一個多小時;現在,鋪設了管道,兩三分鐘就能搞定。換言之,同樣的土地,務農的人少了,收成卻更多了。
村莊的面貌也改變了。人們種地需要路過一個名叫“獅子河溝”的河谷,過去,雜草叢生的河谷溝被傳 “鬧鬼”,晚上沒人敢走;而今,經過整治后,“大半夜都敢走了”。
“退地”得到了異口同聲的稱贊,相關各方都從中受益。這種“先定下家、整社退地、統一轉租”的模式,讓這片土地和農民都獲得了新生。
義和村1組等:整片退出、定制用地
護城村1組“退地”是老百姓自發而為。無獨有偶,在海拔較高的蟠龍鎮義和村1組,農戶們也不謀而合地自發退地。
該組有一眼流量較大的山泉,適合發展冷水魚養殖。過去,土地被切割成小塊分戶承包,沒法大規模養魚,因此這眼山泉一直未能充分利用。
2014年,在云南經商多年的金帶鎮仁和村農民首小江看上了這眼山泉,計劃投資1000余萬元在此建設冷水魚養殖基地。
這是一個雄心勃勃的宏偉計劃,項目總占地40畝,其中基礎設施建設用地15畝。
然而,土地問題成為項目落地的最大瓶頸。
一方面,對首小江來說,項目總體投資規模大、基礎設施建設投入多,如果以“一年一付”的方式租用土地,一旦農民中途毀約、要求收回土地,或在某個節點“坐地起價”,就可能讓自己的巨額投入“打水漂”,影響持續穩定經營。
另一方面,農民雖然希望流轉土地,但也擔心大戶因經營不善拖欠租金、甚至“跑路”,而基礎設施建設用地難以復耕,會留下“后遺癥”,影響自己的利益。
換言之,業主和農民雙方都傾向于選擇“買”,而不是“租”。
能“買”的前提,是農戶退出承包地。而這片15畝基礎設施用地包括耕地11畝、宅基地3畝、林地1畝,共涉及21戶承包農戶,而他們幾乎全都搬到了鎮上或縣城,有穩定的職業和收入來源,已經多年沒有從事農業生產,有徹底“退地”的意愿。
彼此都有共同的利益和目標,談判就有了基礎。經過多次公開協商,首小江與農戶順利地達成了有償退出土地承包經營權的意向。
因為牽涉眾多法律規定,此次“退地”分成“六步走”:
第一步,2014年12月,義和村1組召開村民代表會議,形成決議,明確了“退地”的方式,達成“不分承包地、宅基地、林地,統算3.45萬元/畝”的補償標準,為“退地”奠定基礎。
第二步,21戶農民向村社集體提出申請,自愿永久放棄15畝土地的承包經營權(使用權),并獲得同意。
第三步,經村民代表大會表決同意,首小江以“農遷農”的方式,交納3000元“入戶費”,將戶口從梁平縣金帶鎮仁和村遷到義和村——成為該組的村民,才有資格獲得宅基地使用權、優先取得土地其他方式承包權。
第四步,獲得土地承包權資格的首小江將補償價款交付給村社集體,村社集體再交給退地農民。農民交回土地承包經營權證,獲得3萬元/畝的一次性補償。
第五步,村社集體將15畝土地采用“其他方式”承包給經營大戶首小江,用于冷水魚養殖基地基礎設施建設。每畝溢價0.45萬元歸村民小組集體所有。
第六步,雙方持相關材料,到縣級農村土地承包經營權登記機關進行登記,報縣級農村土地承包管理部門備案。
這意味著,農戶的“退地”獲得了法律意義上的確認,經營大戶獲得了相關土地的承包經營權。
“退地”的結果,讓當事各方皆大歡喜。
對于21戶農民來說,他們平均每戶的土地不到3畝,如果自己種,一年純收入很難超過3000元,而退地獲得的一次性補償,是種地收入的好幾倍。況且,他們中大多數人并未務農,這筆上萬元的補償堪稱“天上掉餡餅”。
而且,這21戶農民并不認為吃“餡餅”會透支未來:他們都在城鎮有穩定的職業和收入,“根本就沒想再從這片土地中找飯吃”,退地不會影響他們的生存。
村民游世玲一家三口人,共有0.8畝承包地,這次退出了0.45畝。游世玲全家都住在蟠龍鎮上,做燈具生意,他們也不愿意務農了,家里的土地已經撂荒近10年。游世玲說:“與其讓土地荒蕪,還不如退出來,還能有一筆補償收入。”
村民藍家梅退出0.53畝土地,得到1.8萬元補償。“家里土地地塊偏遠,還是河灘地,莊稼都長不出來,政府也不可能征用。現在退出來了,補償還算不錯。”藍家梅說。
轉包這些土地的農業大戶首小江也認為,這種方式對自己更有利。他說:“漁業投資規模大,還要配套倉儲和管理用房,一期投資就要300多萬元。以前我也打算租地,但擔心農民中途變卦,現在農民完全退出土地,由我承接過來,就可以放心投入,不用擔心這些問題了。”
由此,“退地”擺脫了此前“流轉”時“農民怕老板跑路,老板怕農民反悔”的困境。而義和村1組因為擁有山泉這個得天獨厚的條件,其補償標準遠高于同期國家征地補償標準。
作為全國第二批農村改革試驗區,重慶梁平正在小范圍地推進農村土地承包經營權退出試點,義和村1組“整片退出”的退地模式被認為有利于有效利用退出地并能促進產業發展,因而被該縣確定的兩個試點地區之一屏錦鎮萬年村作為借鑒。
與前兩個案例類似,萬年村4組的土地同樣有“下家”,也是根據“接手者”的需求,就特定的區域、面積量身定“退”,帶有強烈的“定制”特點。
梁平縣有個“百里竹海”,14萬畝成片的竹林隨風翻浪,蔚為壯觀。去年“百里竹海”被評為“首批中國森林氧吧”,梁平縣計劃將這個多年來“養在深閨人未識”的景點打造成熟。
而萬年村4組正位于去往“百里竹海”的路上,可以預見,此后這里將有巨大的人流量。
梁平縣惠豐現代農業開發有限公司老總譚科文瞄準了這個機遇,計劃在此打造高質量的觀光農業園,讓游客在去竹海游玩時,有一個享受采摘和種植樂趣的地方。
譚科文計劃前期投入至少200萬元。“對我來說,攤平計算,‘退地’補償和‘流轉’租金差不多,無非是一次性支付和按年支付的差別。”他表示,“雖然看起來‘一錘子買賣’會帶來更大的資金壓力,但我愿意這樣選擇。”
譚科文的顧慮有前車之鑒。就在萬年村,種田大戶潘傳富曾“流轉”一片田地,其中一家在簽完合同后反悔,又“收回”土地,這導致潘傳富成片經營的田地被間隔成幾塊,讓他苦不堪言。
譚科文“下訂單”,當地農戶也愿意,因為他們不打算繼續種地了。
“自己種,除掉各種成本,沒多大的賺頭。”65歲的村民唐信凡退了1畝地,“以前,‘流轉’給別人是按550斤黃谷/畝計算。這次‘退出’時,1畝能一次性補償1.4萬元,能抵20年,我能接受。”
目前,這片地已完成丈量,等履行完相關手續,這宗“退地”探索就告完成。
川西村9組:整戶退出、集中用地
禮讓鎮川西村是梁平縣另一個農村土地承包經營權退出試點地區。
在川西村9組,部分農民的“退地”需求顯得較為強烈。
近年來,當地人的收入來源已經非常多元:外出打工者有務工收入;當地的豆筋(一種用黃豆制成的形如竹棒的食品——記者注)產業非常發達,留守者為豆筋工廠打工,每天能掙100多元;如果選擇自己做豆筋,收入還能更高一些。
也就是說,當地農戶無論是外出打工,還是創業做老板,收入都比種地高得多,土地收入顯得無足輕重,“退地”的風險相對較小。
該組土地暫未確定“下家”,目前,當地鎮政府墊資,替川西村9組集體經濟組織向村民支付了“補償金”。這也是它與前三個案例的最大區別。
政府墊資退出的土地并非“燙手山芋”,因為當地的田地非常平整,有很大概率找到優質的“接盤者”。目前,已經有多家公司和務農大戶表達了意向。
當地“退地”時非常慎重,設置了較高的門檻,很多希望“退地”的農戶都暫不具備條件。自認為能跨過“門檻”的21戶農民報名申請“退地”,仍有6戶被“篩”掉。
今年5月初,7戶農民獲得了退地的資格,總面積超過28畝,“退地”農民每畝地將獲得1.4萬元補償。目前,他們已經完成了相關的手續。
9月初,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來到這個村子時,第二批8戶農民也已經通過“審核”、簽訂了協議。
該組選擇了整戶退出全部承包地的方式,退出的82.12畝地用“小并大、零拼整”和“確權確股不確地”的辦法,集中于一處,往后就能集中利用。
縱觀梁平縣試點探索的“退地”工作,堅持了“農民自愿、民主決策,退用結合、市場運作,守住底線、嚴控風險”三條原則,讓市場起決定性作用,讓老百姓自己決定自己的事情。他們探索出的整戶退出、整片退出和整社退出這三種方式也各具特色,可以滿足不同地方及農戶的差異化“退地”需求。
整戶退出模式以農戶退地需求為導向,有利于加快進城農民市民化的進程,促進城鎮化、工業化,其推廣價值或許更大,但退地補償金籌集的壓力也相對較大。
整片退出模式以業主用地需求為導向,最大好處是土地“退出”即可利用,可解決部分甚至全部退地補償金,有利于發展高效設施農業,但由于并非整戶退出,促進城鎮化、工業化的力度相對較弱。
整社退出模式以現實問題和產業發展為導向,有利于解決土地撂荒地界不清、征占地后土地調整難等問題,還有利于促進特色產業發展,但農戶意見難統一,需有德高望重的干部或“鄉賢”來組織。
(責任編輯:鑫報)










